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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制图，下同
“猪脚姜甜醋”，是珠江三角洲广府地区的产妇必吃的一道月子餐。滋补健脾，开胃促乳，月子里家家必备。
我第一次吃到猪脚姜甜醋，是1986年2月份，正好也是学校放寒假，小舅舅的孩子亮亮出生了。于是外婆每天不停煮猪脚姜甜醋。整个楼道都可以闻到一股酸香的醋味。
那时我十一岁，一年多前刚随父母从广西柳州调来广东江门鹤山，插班读小学四年级。初来乍到的时候，语言不通，也没有多少朋友，心理落差很大，“异乡人”的标签一直贴在我的头上。除了上学，外婆家是我最常去的地方。
外婆家在新湖路的这一头，我家在新湖路的另一头，大概步行十五分钟即达。新湖路是镇上的主路，街上集中了各种商铺和小店，其中也有一些副食品店、百货店。最大的一个街角有一个相对比较大的副食品店，叫作“古劳供销社”。
每次经过供销社，都能闻到店里传来的很混合的味道，有点咸，有点腥，又有点香，还隐隐有一种潮湿感。店里的地上，总放着很多麻袋，麻袋口敞着，里面似乎是一些谷类和豆子、花生等东西。还有好多的大坛子，装着各种咸菜、榨菜、酸菜等杂货。
供销社面向街面的角落，是一个L形的高台子，从外面看大概有个一米多高，整个台子都贴了白瓷片，台子上面是一个个整齐的圆窟窿，像一口口的灶眼，每个灶眼都被一个包着布的木盖子填住了灶口。这些灶眼下面，是各种液体的酱料，比如酱油、老抽、黑醋、米醋、料酒、米酒。
家里有产妇，就要用很多的醋和糖。外婆把钱交到我手上，看着我把钱放进衣兜里，又将好几个空瓶子用绳子绑好瓶口，可以用手拎着，放到我手里。小小的我，就这样朝着供销社的方向走去了。
到了供销社之后，走向那个高台子，就有店员从里面迎上来，我的个子小，踮起脚把钱和瓶子递上去。“买黑醋。”我说。
店员接过了，拧开玻璃瓶的盖子，瓶口放上一个漏斗，再拿开一个灶眼的木盖子，用一根长柄木勺伸进去，一勺一勺把黑醋舀上来，从漏斗装到瓶子里，动作娴熟。瓶子里传来泉水叮咚似的响声，从沉闷的咕嘟声到最后将满时的叮叮声，音调越来越高。每次装好了之后，店员阿姨就总会叮嘱我：“哪，拎好啊，攞稳阵啲啊！”
月子里的小舅妈，似乎整天都在房间里，时常有她的女工友们上家里来探望，嬉笑声不绝于耳。当时也差不多是过年时节，感觉那个年，过得特别丰实。
每当客人们在客厅的餐桌旁围坐后，我就帮外婆把一碗碗盛好的猪脚姜甜醋端上来，请大家吃。醋的颜色黑亮，猪脚和姜满满一大碗，通常里面还有鸡蛋。黑醋香甜的味道在整个房子里经久不散。大家都会边吃边纷纷赞说：“好好味啊！”
这猪脚姜甜醋，我尝过后，也想再吃，外婆说，“妹仔屎，不吃这么补的东西，等你长大了，结婚了，生孩子了，我会给你煮多多的来食，补好你的身体哈。”外婆的承诺，使我对“长大成人”充满期待。
我小舅妈是出了名的美人，还没过门的时候，我喊她“阿芳姐”。那时候我们还在柳州，放暑假时，父母会带我们坐火车再转汽车，有时是坐船，经过几乎两天两夜才回到阳江外婆家。每天晚饭后，小舅舅就骑着自行车搭载着我，穿过半个阳江旧城区，到“阿芳姐”家拿潲水，回来喂外婆养的那些猪。
1984年回到广东之后，我依然喊她“阿芳姐”，大人们都笑着说我，傻丫头，还不快改口叫“尾妗”？外公外婆离休后，从阳江回到鹤山家乡长住，他们所有的孩子都得以调回身边，其中就有我的母亲。
1992年外出读大学之前，外婆家是我最喜欢去的地方。在那里，我自由自在，十分安心，不必面对母亲对我的数落，也不用和她针锋相对。我母亲是家族里唯一的女儿，她前面的两个姐姐一个哥哥都夭折了，因此她非常受宠。而作为“红二代”的母亲，本身确实足够优秀，所以在家里很“霸道”。母亲对家里的所有人都要“管控”，要求对她“顺服”。我是一个非常爱顶嘴的女儿，遇到我认为不对的事情，会据理力争。每当和母亲发生冲突，被她激烈尖锐的语言刺伤时，我就会负气出走，跑到外婆家。
听完我的哭诉，外婆会一边咔哒咔哒地踩着缝纫机做衣裳，一边安慰我。有时我会在外婆家赖着不走，因为害怕母亲那句“等回来再跟你算账”。
我是一个从来就算不清账的人。算不清，只好逃跑。
高中毕业后从鹤山逃到汕头，大学毕业后从汕头逃到深圳，再结婚从深圳逃到美国。一走就是二十多年，终于变成了一个似乎没有故乡的人。
在所有遇到的人里，外婆是唯一一个完全接纳包容我的。她从来没有对我有过任何的否定，一次也没有。在她眼里，我就是完美小孩，又乖又聪明懂事。我常说自己不好看，皮肤黑，脸上还有雀斑，外婆总会戴上老花眼镜，眼光在我脸上逡巡一番，说，“我没看着啵，靓靓。”
外婆的手很巧，我随手画出的衣服款式，她总能裁剪并做出来。她会和我一起到中山路的百货大楼二楼，挑选花色。不知道有多少次，她一边踩着缝纫机，一边对等在一旁的我说：“快去返学呐，等放学回来，衣服就做好了。”
去外地上大学之后，寒暑假再见外婆，她一次比一次要老。头发全白了，剪到齐耳，用两枚黑发夹别在耳边。每年她都发胖一些，腰背宽厚手臂粗壮，肚腩越来越大，很少能够买到合适她穿的衣服。她视力渐差，因为看不清，也已经不再用脚踏缝纫机做衣服了。
但即便是这样，我依然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会失去她。因为我们还有一个关于猪脚姜甜醋的约定，印象中，外婆就从来没有食言过。
1998年的春末，乍暖还寒，外婆陪外公在广州珠江医院住院。我已经在深圳医院工作，就请假去广州探望他们。在医院门口，有卖鲜花的小摊档，我选了一束洁白的姜花。
进到病房的时候，外婆正躺在床上打点滴，似乎睡着了。我轻手轻脚地放下行李，找到一个空杯子，装上水，把姜花插好放在窗台上。再走到外婆床前坐下。
姜花的花香馥郁，下午的阳光斜斜照进来。
不久后她醒了，看到我，特别高兴。我看着她手上打肿了的淤青，很心疼。她太胖，血管又细，整个手背都肿得透明了。我轻轻摸着她的“猪手”，说了一句，“这么肥，都可以用来煮猪脚姜甜醋了”，外婆也笑了。
短短两天里，我几次陪外婆到医院门外散步。路过一家裁缝店，为她量身定做了一件黑色碎花的麻纱短袖衣服，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用自己的工资给外婆做衣服。衣服料子很好，穿到身上轻快凉爽，她很喜欢。
白天打点滴时间久，两位老人躺在病床上迷迷糊糊。外婆的一头银发被枕头压扁了，乱糟糟的，我从抽屉里拿出梳子，扶她坐起，给她梳头。一边梳，她一边打瞌睡，头渐渐低下去。其实那时候她的病情已经很重了。
“外婆，我现在还没有谈恋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结婚喔。”
听到这话，外婆忽然醒了，胖墩墩的身体也支棱了起来。“冇使急啊，你还细。”她说。
“但是我如果不谈恋爱，就不能结婚，不结婚，就不能生孩子。”
听着我的话，外婆觉得有点迷惑，但也点了点头。
“不生孩子，就不能吃上猪脚姜甜醋。您说过的，要生孩子才能吃。”
梳子下面的头忽然拧过来。
“发瘟！”外婆总算听明白了，笑骂了我。
“所以您要长命百岁，因为我可能暂时嫁不出去喔。您说我生孩子坐月子的时候，就帮我煮猪脚姜甜醋，说话算话不？”我嬉皮笑脸。
“可以！梗系算数啦！等你坐月子的时候，想吃多少猪脚姜甜醋，就吃多少，我给你煮，日日一大煲，你的同学朋友个个来食！”外婆满口答应。
约好过几个月，我休探亲假再回家看她。听母亲说，两老出院的时候，那瓶姜花还没有凋谢，外婆也一并将它带回了家。
可是谁能想到，几个月后，我再一次回到家乡的时候，竟是我和外婆的最后相见。
这次她在鹤山的医院住院，并没有说太多的不舒服，甚至没有喊过疼，没有埋怨过任何人，只是常常安睡。当夜间查房的护士进来，摸不到外婆脉搏的时候，才知道她已经去了，就连一直不合眼守在一旁的四舅，也不曾觉察到一丝异常。而此前的下午，家人们还扶她坐起来，剥开橙子，让她吮几口汁水。
我们赶往医院，看着病床上已经往生的外婆。我职业性地摸了摸她的脉搏，指尖上没有动静，只是冰冷。她就这样走了吗？她甚至没有和任何人道别，一句也没有。窗外的夜真黑啊，夏夜的虫鸣，一阵阵传来，我只觉得冷。
2001年9月，我的大儿子在美国出生。母亲也刚来到了美国。母女俩对月子餐毫无经验，也不知道上哪里买做猪脚姜醋的甜醋，更多的是相互之间的多年积怨。月子里硝烟弥漫，我很想外婆，哭了很多次。母亲也哭，当时她已是孤儿。
2004年12月，我女儿出生。月子里，我试着自己做猪脚姜甜醋，大致做了出来，但味道和记忆中的不一样。无论怎么加糖或者加醋，都不可口，猪脚也不好吃，勉为其难吃了几次，心中很是懊恼。
2008年6月，小儿子出生。这一次，父母来了美国。母亲认为她在国内已经问好了怎样做猪脚姜甜醋的具体步骤，信心满满地开始了准备。母女俩在厨房给成堆的姜刨皮，一边刨一边聊起外婆。只有在聊我外婆、她母亲的时候，我们母女会一笑泯恩仇。
我说，如果外婆还在，那这个煮猪脚姜的任务，就交给她了。母亲说，你想得美，如果你外婆还在世，以她的年龄也做不动了，还怎么帮你煮？想想也是，可能比较后悔的，是当年没有问问外婆煮猪脚姜甜醋的窍门。那时候，假如在珠江医院，我多问外婆一句，会不会更好？
生活里没有假如。
经过这些年的反复摸索实践，我如今也能煮非常好吃的猪脚姜甜醋。华人产妇在美国要吃到正宗的药膳很不容易，诊所在2021年开始试营业的药膳馆，主要面向产妇，其中猪脚姜甜醋就是菜单上的主打产品。
每当我在超市选购黑醋的时候，脑海里就会浮现几十年前的那个场景：1986年2月，一个瘦小的女孩子，每日走在新湖路上，去古劳供销社买醋。那时候，她还有外婆。如今的她，只能煮一煲猪脚姜甜醋，再藉着这熟悉的味道，由异乡返故乡。可我最最想对她说的，仅仅是一句：
外婆，您在天上过得好吗？我好想您啊。
食材：生姜两斤，刨皮后拍裂。八珍甜醋，黑米醋，添丁甜醋每种各1000毫升。冰片糖一斤。猪蹄切块焯水洗净备用。鸡蛋煮熟，剥壳。
锅子不放油，加热后煸炒生姜，至微微发黄，煸干水汽。醋倒入砂煲中，再加入1000毫升清水，煮沸，加入生姜，煮半小时，加入糖，继续小火煮半小时。煮好后关火放凉，将醋移至一旁，隔天煮沸一次，浸泡生姜至一个月，使生姜蜜饯化，醋熟化。醋的酸甜度可以根据个人喜好调节。
干净猪蹄用锅子煸炒至微焦黄，加入煮沸的醋中（吃多少舀出多少醋来煮），大火煮开后转小火半小时，关火。放入剥壳熟鸡蛋，一并泡一夜。第二天加热吃。醋会融化猪骨，所以不要久煮。吃多少加多少猪蹄，不够再添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