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次浏览 发布时间：2025-03-20 23:30:00
2024年6月24日6时40分，北京东直门中学考点，中考考生抓紧时间复习。(视觉中国/图)
北京中考开启自2018年以来的第三次改革。
2025年3月18日，北京教委宣布，计入中考成绩的考试科目为语文、数学、外语、道德与法治、物理、体育与健康，满分510分。
就在2023年暑假，家住北京市东城区的李虹，还在为儿子生物与地理两科的背诵头痛不已。
虽然李虹儿子在当年9月才升入初二，但老师和家长们早已提前为生物和地理的中考建群，要求孩子们在暑假每天朗读背诵，在群内语音打卡。由于需要占用不少暑假时间，学校还计划开动员会鼓励大家坚持，争取生物、地理、历史和化学这“小四门”拿满分。
几天后，学校突然通知朗读背诵任务取消，老师也不再监督打卡，群里突然安静下来。
直到2023年秋季开学后，他们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转折之因。2023年9月26日，北京市教委发布通知，将历史、地理、化学、生物改为考查科目，不再计入中考成绩，从八年级学生起适用。
如今，李虹的儿子还有三个月就将成为北京新中考的首届考生。
“这几科对记忆能力要求较高，如果小四门作为中考科目，他们从初一暑假就要开始每天背诵记忆。学生们往往为了提高两三分，要付出大量的时间精力。”李虹分析，取消后，考67、68分就很好，不用为了追求满分（70分）而煞费苦心。
改革后的北京中考，有语、数、外、物、道法和体育六门考试科目。其中语数外都是满分100分；道法为开卷考试，满分80分，包含笔试70分与综合素质评价10分；物理80分，其中笔试70分，实验操作10分。这些科目皆由北京市统一命题，分区评卷。
而小四门考查科目则以等级呈现，分ABCD四个等级，由各区负责命题并组织实施。
针对这次改革，官方给出的核心原因是“减负”。
在2023年9月26日的北京市高中阶段学校考试招生改革新闻发布会上，北京市委教育工委副书记、市教委主任李奕解释，近几年出现教师和学生初二提前进入中考备考阶段的情况；在部分科目追求满分的驱动下，孩子反复刷题、机械记忆、负担过重；老师围绕试卷试题设计教学和练习，而无暇顾及应有的课外实践和实验教学等。
此次改革旨在发挥“指挥棒”作用，引导教学回归素养培养，同时联动义务教育与高中教育改革，增强学生认识真实世界、解决真实问题的能力。
从多位受访者的反馈来看，这一改革目标显然已部分实现。
当李虹在为孩子免去背诵之苦而庆幸的时候，北京海淀“六小强”学校的一位历史老师程灵也解释，现在是等级制，考到满分的85%就可以拿A，和追求绝对分数的满分相比，难度降低不少。
此外，小四门在中考范围内时，地理和生物在初二下学期就考试，学生需要提前备考，战线较长。中考取消小四门后，家长们起码不用在初二时就为孩子找相关学科的补习。
一些校长也观察到家长们的焦虑值在下降。
北京市昌平区一所十二年制学校的校长吴俊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以前初三的家长在寒假都会要求提前开学补课，通常初十就开学；但2025年春节过后，只有高三的家长要求提前开学。
“中考科目的调整是根据初中阶段相关科目的学科特点、课时安排、课标要求综合确定的。”李奕在前述发布会上强调。
教育部在2022年印发的新课标为课程和中考改革提供了理论依据，要求“让核心素养落地”，以解决学生反复刷题、机械记忆等顽疾。
事实上，在中考改革以及情境化命题的趋势下，一些老师也在主动降低应试刷题的强度。
周毅是北京市朝阳区一所中学的初三物理老师。“学生出题海，老师入题海”，他总结道，一位好的老师一定要参透出题者想传达的意图，选择最合适的题目给学生。
“刷那么多题没用，甚至产生负面效果。”他担忧刷题过多，有的学生会形成思维惯性，而如今的情境化命题很考验学生的创新能力，以及思维的敏捷度和活跃度，常常是反套路化的。
具体到日常的教学实践，周毅也会控制物理作业的量，保证15至30分钟内能完成，即使加上语数外三科作业，班上学生也都能在晚上十点前完成。
常年带毕业班的他观察到，2025届学生基本两三个小时就能完成作业，“对比前几届，他们的确轻松一点”。在更早些时候，初三学生周六还要补课，“双减”才后开始施行双休。
得知中考取消小四门的消息时，除了想到减负，李虹也不免担忧，剩下几科要更卷了，每一分都至关重要，“以前常说‘一分一操场’，如今恐怕是‘一分几操场’了”。
近年来，北京中考成绩的分布呈现头大尾小的“蘑菇云”形状，也就是高分段过度集中。所谓“一分一操场”，意思是与前一分数段只相差一分的考生，能站满一整个操场。
以2023年北京中考为例，当年全市中考人数共10.09万人，满分总分660分，655分以上（含加分）的学生仅海淀区就达到517人，全市达到640分以上的就有近万人，占比达到十分之一。
一个相对合理的成绩分布图，应当呈正态分布，即两头小中间大的“纺锤”形。程灵认为，如今考试科目减少，数学、物理的区分度较高，大家的分数差距或许会更明显，最终总成绩的区分度也会更明显，北京中考这朵“蘑菇云”的形状也许会渐渐改变。
李虹儿子的优势科目就是数学和物理，并不擅长死记硬背的内容。
有人欢喜有人忧。程灵的亲戚家孩子在海淀区上初三，对历史和地理很感兴趣，而数学成绩一般。程灵说，此前，文科综合优势好的学生在中考中也能脱颖而出，但现在就不太可能了——现在更倾向于选拔理科特别好的学生。“那些数学和物理差的学生也只能硬着头皮学，因为别无选择。”
学校同样要体会这种忧愁。
北京朝阳区的一位英语老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由于学校是普通初中，生源缺乏保障，学生的语数外基础普遍比较薄弱，想在初中提成绩难度较高。而小四门的教学始于初中，对小学的基础要求不高，更容易提成绩。在前几年的中考中，学校小四门平均成绩在朝阳区排名相对靠前，对学校的中考总成绩贡献较大。因此，改革后，他们学校的中考压力就增大了。
北京中考成绩的“蘑菇云”究竟是继续变大，还是向“纺锤”形发展，其实现在并没有确定答案，因为它还与考试的难度有关。
几位受访者均提及，在考试科目减少的情况下，为保持考试的区分度，数学试卷的难度可能会增大。一些北京本地教育类微信公众号上也有相关内容的PPT截图，甚至出现了不同难度试题所占比例的具体调整数字，但南方周末记者多方查询，皆无法找到官方信息来源。
当南方周末记者以家长身份向北京教育考试院咨询这一问题时，负责中考的工作人员表示，如果官方有相关改革政策，一定会第一时间发布，学校也会发布通知，如果没有的话，请不要相信这些传言。
但周毅确实感受到了物理中考题的难度在逐渐提升，或者说，题型正在变化。他多年来连续参与中考监考，看到物理试卷时，之前都不用动笔看一眼就知道如何解答，但他发现2024年的物理试卷的大题必须动笔将过程写出来才能得出答案，的确比较复杂。
为应对中考改革，李虹的儿子升入初三后，学校便调来新的数学和物理老师，他们均来自集团校的高中部。
除了师资的调整，增加中考科目课时也是常见手段。吴俊将初三的物理课从每周三节增至五节，语数外课时也同步增加。
既然无需中考，小四门的课程内容也随之变化。
程灵介绍，以往的课堂注重知识点的落实，经常进行小测验；如今更侧重于学科素养的培养，鼓励学生阅读文献资料，组织学生进行辩论、根据课本内容编写剧本并进行表演等。他们还围绕北京中轴线和圆明园开展相关历史课程活动。
除了学校和老师，家长们也在尽己所能帮助孩子提升分数。
李虹留意到，身边选择一对一辅导的家长数量大幅增加，除了数学、物理，也有不少家长为了提升孩子的英语作文，聘请私教补习语法。
虽然李虹没有请私教，依然让孩子上着信息学的课外班，但她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帮助孩子。她也发现物理试卷题型的阅读量较之以前有所增加，试题中还会出现实践性场景，像是制作茶叶的环节等等。
鉴于此，李虹会重点关注孩子的读题和阅读理解的能力，督促孩子将题干中关键词划出，以提升阅读速度，还尽可能带领孩子参加户外活动，增强实践经验。
2024年6月26日，北京海淀黄庄，中考家长在烈日下等候考生。（视觉中国/图）
在2018年之前，北京中考科目为语数外和物理、化学，再加上体育，总成绩满分为580分。
2018年，北京中考开始“五选三”，除了语数外和体育，学生还要从物理、生物（化学）、道法、历史、地理这五科中选三科。
这一方案施行后，出现了和新高考类似的“战术选科”现象，即哪科容易拿高分选哪科，而非依据兴趣和特长进行选择。
周毅回忆，选科制度刚推出时，每个学科的老师和教研员为了自己的科目被更多学生选择，都在比谁的中考题目出得更简单。
这造成了学生很容易拿满分，考99分可能就全班倒数，“一分一操场”的说法也由此产生。对此，高中老师颇有微词，认为中考的选拔作用在减弱——有物理中考99分的学生到高中后第一次月考30多分。
周毅那时曾参加物理科目的中考阅卷。阅卷组长还和他们强调，千万不要将阅卷标准作为教学标准，因为阅卷标准很松——主观题的答题过程即使没写单位也不扣分。
三年后，也就是2021年，在教育部“全科开考”要求下，北京中考科目增至10门，物理、道法成为必考科目计入总分，小四门择优两门计入总分，总成绩满分为660分。
由于地理和生物在初二下学期就中考，学生和老师需提前进入备考节奏，学业负担较重。程灵说，不少学生会在初二补习地理和生物，争取拿满分，从而减轻初三的压力。
而化学和历史的处境开始尴尬起来。
2017年开始工作的程灵发现，很多学生在初二下学期将地理和生物考到高分，就无需再备考小四门里的历史和化学。而不考，就意味着不学。
因此，在她看来，自2018年以来，不管中考如何改革，历史和化学学科的处境一直很尬尴。“以前化学和历史还中考时，我们经常需要拿各种数据向学生证明历史比地理更容易拿满分，或者历史成绩肯定能够超过地理，他们才会在课堂上跟着学。但现在……”
“尤其是化学课，初三才开设。”程灵说，学生在初三紧张的学业状态下接触这门新学科，又不纳入中考，投入程度可想而知。
这其实是普遍现象。
中国教育发展战略学会学术委员陈志文去北京某名校调研时，一位初三年级化学教学负责人向他诉苦：“孩子们普遍放弃了化学的学习，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也有升入高一的学生向周毅表达后悔之情——在初三没有认真学化学。
根据教育部的相关要求，高考时，90%左右的理工农医类专业要求必选“物理+化学”。也就是说，高考考生如果想报考这些专业，在高一选科时就要同时选择物理和化学，即“物化捆绑”。
李虹就很担忧，儿子未来大概率选择信息学方向，根据高考志愿填报的要求，大概率要“物化捆绑”。但目前的化学课时和实验安排本就有限，课后延时服务也仅针对中考科目，学习效果恐难保障。这样一来，到了高中，化学课的学业压力就陡然增大。
“学生不学化学，对国家急需的理工科人才培养十分不利。如果一些孩子早早放弃化学的学习，科技人才的培养，也就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陈志文强调，自然科学与文科不同，更强调知识学习的严密性，而且自然科学也多属于早慧学科，错过了学习的最佳窗口期就需要花很大力气去弥补。这些做法对科技人才培养带来很大隐患。
如果要现身说法，程灵高中选择文科和填报志愿选专业时都很坚定，从读书到工作，一路也很顺利，并且从历史学科当中获得了不少成就感和价值感。但如今的中考政策和高中选科让她明显感受到历史学科的边缘化。“放在以前，我肯定支持学生学历史，但现在不确定了，真的感受到了这个学科的荒凉。”
家长们更关心改革对升学的影响。
中考改革政策公布后不久，李奕就强调，北京高中升学将逐渐减少单纯以考分升学的人数比例，增加升学渠道，鼓励各具特色的高中教育集团建立连续培养机制以支撑学生的连续培养。
目前，除了中考，北京一些初中学校会采用“1+3”“0.5+3”等直升招生方式。
“1+3”项目于2016年开始，由市级试验学校面向城六区一般公办初中学生招生或由区级试验学校面向本区初中学校招生，学生在初二结束后进入试验学校，连续完成初三及高中共四年学习。
“0.5+3”项目则在2025年首次施行，是指初三学生在完成第一学期学业后，就直升高中，高中阶段变为“0.5+3”年。选拔标准大多综合考虑初三上的期末成绩与初一初二的日常成绩。
二者的区别是，“0.5+3”项目一般局限在本校初中部或集团校，“1+3”项目则面向全区。
除此之外，还有艺体特色化考试直升的途径。
总体来说，集团校内部选拔的权限提高，高中部的招生自主权和方式增多。
周毅所在学校今年就出现了“0.5+3”的直升班。选拔工作已经完成，眼下，这一批初三学生已经开始学习高中的衔接知识。
他们学校初中部总共有400名初三学生，目前有30人选择直升。周毅介绍，签约的学生主要是成绩排名在10%-30%之间的学生，因为排名前10%的学生能考至朝阳区其他更好的高中。
“直升一方面能为集团校的高中保留优秀生源，另一方面也能让一部分学生免于备战中考和不确定性的折磨。”周毅指出。
陈志文分析，集团校凭借机制优势，有较大的腾挪空间。
周毅工作近20年，也经历了2018年至今的三次改革。据他观察，无论考试怎么改革，优质高中的招生人数基本稳定，优秀学生的比例相对固定，对最后的录取结果不会产生太大影响。
程灵则指出，在中考一锤定音的情况下，学生只需要准备中考，而在现在的政策下，有机会参加直升项目的那些学生在小升初时就需要大费周章开始准备，压力前置，准备周期也拉长。因此，小升初时能够去优质的集团校变得更重要了，“进入好的集团校就好像多了一层保障”。
与此同时，各个集团校也开始提前选拔拔尖创新人才，小学五六年级开始相关考试，提前招生。
“如今的模式倒逼家长和学生尽早规划。”吴俊表示。
而学校也应当为学生提供相应的教学服务和支持。他以北京市昌平一中为例分析，高中部教学质量较优，对于那些有机会直升的学生，学校可以在初中阶段就为他们做好学业规划。“如果我是普通初中的校长，只需为学生的中考成绩负责；如果我是集团校的初中校长，得考虑学生的高考成绩，这其实涉及不同的评价体系和评价指标。”
更多家长关心的问题是，北京中考取消小四门，会成为全国的风向标吗？
2025年2月，西安教育局发布消息称，从2026年起，地理、生物、化学将不再进入西安市中考计分项目。紧接着，广州中考也发布了《征求意见稿》，计划将道法、历史均减少20分，化学减少30分，减少后这三科均为70分。与此同时，语文和英语增加20分至140分，数学增加30分至150分。
陈志文强调，各地应谨慎简单模仿北京上海的一些教育改革，因为它们太特殊了，无论学生数量，还是家长的认知，以及教育资源丰富程度，是全国其他地方无法比拟的。教育改革一定不能忽视地区间客观条件的差异。
（应受访者要求，李虹、吴俊、周毅和程灵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魏翠翠 南方周末实习生 黄炜彤
责编 钱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