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家电百科 实时讯息 常识
您的位置: 首页 > 实时讯息 >

为陌生孩子捐母乳

0次浏览     发布时间:2025-04-08 08:31:00    

三月末的晨光斜照进西北妇女儿童医院采奶室,何晓静正将电动吸奶器的旋钮调到第五档。机器细微震动,她在捐赠卡的背面空白处写下:“给不知名的小朋友,祝你早日回到爸爸妈妈身边。”

这是她本月第二次捐赠。

五天前医院公众号推送的招募文章里,婴儿蜷缩的姿势让她想起五年前,保温箱里三斤二两的女儿像只小虾米,护士用1ml注射器喂下第一滴捐赠乳,那个瞬间曾被丈夫用手机录下。如今二胎小女儿已经能抱着奶瓶“吨吨”直灌,她便把每月两次的捐乳写进日程里。

采奶室外的登记簿上,记录着不同轨迹的温暖。

写字楼里的白领妈妈利用午休时间匆匆赶来,尚在月子里的新手妈妈裹着厚围巾来捐乳,最远的捐赠者来自距离医院24公里以外的灞桥区,天不亮就起身,换乘两趟公交和地铁,抵达医院。她们穿过晨雾而来,只为给保温箱里早早降生的孩子们送一口生机。

这些带着体温的液体正在实验室玻璃器皿中流转。

被采集的母乳经过细菌学检测后,进入巴氏消毒流程,消毒后按量分装,分配给不同需求的患儿,帮助他们抵抗坏死性小肠结肠炎、视网膜病变,以及其他感染性疾病的风险。

2013年,国内首个母乳库在广州诞生,此后十二年间,三十余处生命驿站在全国九省扎根。微小而普通的故事,逐渐扩散成一场全国范围内的爱心接力,而再往前一步,仍需整个社会的共同托举。

近日,西北妇女儿童医院新生儿科重症监护室里接受捐赠人乳的早产儿满月。 受访者供图

“孩子们不怕任何困难”

3月16日,新生儿重症监护室里,安静得只能听见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护士长王茜把听诊器在掌心焐热了,才轻轻贴上30周早产儿巴掌大的胸膛。孩子体重刚过800克,青色的血管微微跳动,皮肤薄得像浸过水的纸。

针管里的乳汁泛着琥珀色,顺着鼻饲管慢慢游走,这样的孩子暖箱里还躺着十四个,最轻的400多克。王茜数着推注器的刻度,一毫升足足推了三分钟,早产儿的肠胃薄如蝉翼,鼻饲喂养每天要进行多次。

三十二周前降生的低体重婴儿们正用未发育完全的肠道对抗世界。由于无法耐受配方奶,而母亲们又因为术后并发症导致泌乳延迟,早产儿们不得不依赖母乳库中的捐赠乳。

在新生儿科,母乳库是专门保管爱心母乳的“银行”。工作人员从健康的哺乳期母亲那里收集多余的母乳进行储存。检测合格的母乳将会分发给有需要的患儿。

母乳库的历史可追溯至1909年的维也纳,美国与德国于1919年也相继建立母乳库。中国第一家母乳库成立于2013年5月,位于广州市妇女儿童医疗中心,截至目前,全国约建立了35家母乳库。

王茜的登记簿里记录着更精确的数据。

西北妇女儿童医院的母乳库成立于2022年4月,曾接受过490位爱心妈妈捐赠的母乳,总量469819毫升,这些珍贵的母乳已为703名早产宝宝提供生命营养支持。其中,获益的早产宝宝最低出生胎龄仅24周,最低体重仅有400多克。

其中,九成的捐赠母乳优先供给了体重不足1500克的早产儿。这些特殊医疗用乳需凭医师处方使用,主要针对肠道发育不全、术后恢复或伴有先天免疫缺陷的新生儿,成为他们抵御感染的关键支持。

“以前早产儿数量没这么多,库存的捐乳够用,充裕的时候,冰箱里都是满的。”过去一个月,西北妇女儿童医院新生儿科收治的早产儿数量激增。王茜清点着所剩无几的储奶瓶,按当前日均消耗量计算,现有的母乳存量,只够15个需要捐乳的新生儿再吃三天。

西北妇女儿童医院母乳库。 受访者供图

但问题远比数字更紧迫。

从事新生儿护理工作多年,王茜深知,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早产儿的万里长征就开始了。她说,早产儿因器官发育不全面临多重生存挑战,想要存活下来,要过很多关,呼吸关、感染关、营养关,尤其是对于30周前出生的早产儿,坏死性小肠结肠炎、败血症都是他们要抵抗的危险。

2017年,由中国医学会儿科学分会儿童保健学组和中国医师协会儿童健康专业委员会母乳库学组共同发表的《中国大陆地区人乳库运行管理专家建议》中指出,科学研究已证实母乳含有早期婴儿生长所需要的所有营养成分和重要抗体,是新生儿最理想的天然食物。

但当各种原因导致亲母母乳分泌不足或母亲由于疾病影响不能直接哺喂时,捐赠人乳可作为替代喂养的最佳选择。捐赠人乳不仅是新生儿的营养来源,甚至已成为临床医生治疗性药物的选择,其对早产儿的近期和远期影响毋庸置疑,如降低喂养不耐受、减少坏死性小肠结肠炎、脓毒症以及其他感染的患病率和病死率,缩短住院天数,提高精神发育行为评分等。

情急之下,西北妇儿医院新生儿科启动了紧急预案,他们决定在网络上公开呼吁爱心妈妈前来医院捐乳。

王茜逐字核对即将发送的稿件:“需哺乳期10个月内”“无烟酒史”“通过血清学检测”,这些严苛条件曾劝退过无数热心人,但现在,他们必须把网撒向整座城市。

推文在3月16日上午9点40分发布。王茜守着后台,阅读量从几百跳到两千,她不确定会有多少妈妈来捐献母乳,但在她看来,“孩子们不怕任何困难,只要你帮他(她),他(她)就往前闯。”

爱心妈妈将富余的乳汁存放进储奶袋,捐赠给母乳库。 受访者供图

妈妈们的力量

3月18日,清晨7点,天刚蒙蒙亮,小苏拎着冰盒走进医院。这是她产后第十八天,也是女儿住进新生儿重症监护室的第十八天。分娩时女儿因呛入羊水总是不见好。小苏每天雷打不动送的母乳,成了她唯一能替孩子做的事。

护士核对标签时,她听见值班台里的对话:“三十周早产儿乳糖不耐,得调两袋捐赠奶。”小苏低头看冰盒里的奶。自家孩子吃不完的分量,攒着也是攒着,重症室里那些皱巴巴的婴儿,若能用这些奶少打几针抗生素总归是好的。

很多捐献母乳的母亲都有相似的经历:她们的孩子曾住进新生儿重症监护室,或得到过他人帮助。正因如此,她们更能体会其中的焦心滋味,一些生下二胎三胎的妈妈们成为捐赠者。

32岁的何晓静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五年前头胎生女儿时,孩子落地只哭了两声就没动静了。何晓静清晰地记着,女儿小脸紫涨着,裹在蓝布包被里,护士抱去抢救,留她盯着产床顶的白灯发怔。

孩子在新生儿科养了近俩月。那些日子,何晓静最熟悉的是重症监护室里的病床,探视时间,她扒着重症监护室那扇窄窄的窗户往里看,三斤四两的小人儿卧在暖箱里,身上缠着蜘蛛网般的管子。

二胎产后第4个月,何晓静在网上看到了西北妇女儿童医院母乳库告急的消息后,想都没想就来医院捐献母乳。“陌生的母亲,素不相识,你借我一捧雪,我还你三寸冰往来着。”她说,妈妈们就是这样,一代又一代的,在受捐与捐赠的过程中形成了循环接力。

李霞也是爱心妈妈中的一个。拨通新生儿科的电话时,她正弯腰整理冰箱里的储奶袋。产后五个月,女儿每次喝奶都像啄米的小雀,喝够120毫升就扭头吐奶嘴,冰箱冷冻室快被塞成了马赛克墙。

在电话里护士告诉她,上周收治的26周宝宝体重刚过400克。李霞看向旁边熟睡的女儿,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五个多月大的孩子,在此刻显得格外沉实。

通话持续了2分17秒,之后李霞决定立刻前往医院。

捐献母乳的过程并不复杂,简单的宣教后,李霞洗净双手,用湿巾清洁乳头,在医用电动吸奶机帮助下,乳汁渐渐连成细流,沿着瓶壁汇集到奶瓶中。

她盯着奶瓶中不断上涨的刻度线,想起女儿每次喝奶前急吼吼的小模样,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来。大约四十分钟后,她捐献了490毫升母乳。

招募爱心捐乳妈妈的信息发布几天后,西北妇女儿童医院新生儿科的座机彻底苏醒。

此起彼伏的铃声不断冲刷护士站的宁静。“我在哺乳期,宝宝刚满四个月……”电话总是这样开场,有人问得急切,像是要抓住转瞬即逝的哺乳期窗口;有人轻声细语,反复确认捐献流程是否会影响自己怀中的婴孩;还有人说着说着就哽咽了。

3月19日,捐乳的妈妈收到西北妇女儿童医院颁发的爱心妈妈证书。 受访者供图

“当妈后,见不得任何孩子受罪”

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在何晓静的衣服上停留了许久。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不足三斤的早产儿蜷缩在保温箱里的画面反复闪现,她想发动更多妈妈为有需要的早产儿捐赠母乳。丈夫提出了一个建议:“要不把捐乳的故事发在社交平台上试试?”

手机备忘录里的文字增删了多次:“产后十个月内,母乳充足的母亲,可以捐赠给西北妇儿医院母乳库。”光标在注意事项的段落停留良久,最终,何晓静在帖子最后添上一行字,“每个孩子都应该被爱着。”

发出的文字像石子入井,直到第五天半夜才泛起第一圈涟漪。

28岁的玲玲是第一个看到帖子后联系何晓静的妈妈。一开始,玲玲客气地向何晓静请教捐乳需要准备的体检报告。

接着,她们开始互相分享自己孩子的日常以及对于早产儿的心疼。从那一刻开始,她们彼此都体验到了一种特殊的联结感,是人与人之间、母亲与母亲之间的强烈联系。

这种联结以具象的形式生长。几天后,她们相约一起到医院捐乳,两个母亲并排坐在一起采奶,那是一种难以描述的复杂感觉。

玲玲说,当妈后见不得任何孩子受罪,会发自内心地心疼,这种偏爱并不限于自己的孩子,公交站台婴儿车里的酣睡面孔、超市收银台前揪着糖果袋的小手,都会让她不自觉地放缓脚步。

帖子发出后,何晓静成了信息中转站。她的手机开始频繁震动,后台显示已有十几个陌生妈妈发来私信,询问捐乳流程。

陌生人的留言大多是暖心的。最让她触动的是来自一个早产儿妈妈的留言,那位母亲写道,“我的宝宝1130克,吃了五个月好心妈妈的母乳,现在他学会翻身了。”

但质疑的声音也逐渐在评论区集结。“别人的分泌物多脏啊”“为什么非要别人的奶喂给孩子?”“谁知道这些妈妈有没有偷偷抽烟喝酒?”类似的评论在母乳捐献相关的帖子下面堆叠了两页。

何晓静不生气,反而觉得更多人关注母乳捐赠是好事。她截屏保存了那些质疑的评论,连夜筛选出近五年有关母乳库的学术论文,用红线标注“母乳降低早产儿坏死性小肠结肠炎发病率”等结论。

然后,科普长图通过私信发出,接收者列表包含了13位曾留言“捐赠母乳不卫生”的用户。

梁翠萍是广州妇女儿童医疗中心临床营养科主任、母乳库的负责人,每日经手的乳汁进出记录如同一本精密台账,而她的工作就像一名仓库管理员,把关着母乳的流进、流出。

她向新京报记者解释,成为母乳捐赠者需要跨过一道严格的门槛。每位捐赠者在捐乳之前必须提供近三个月的HIV、乙肝、丙肝、巨细胞病毒和梅毒检测报告,并签署无吸烟饮酒史的承诺书,以确保捐赠母乳安全。

不同医院采取不同采集方式。部分医疗机构要求母乳捐赠者必须在院内专用吸奶室完成操作,另一些医院允许捐赠者在家采集后24小时内冷链送达。

捐赠的乳汁在经过细菌学检测、病毒检测、巴氏消毒后,最终独立包装,标注好采集时间存入-20℃的储存冰柜中。每个标签均印有可追溯的批次编号,如同一份份等待投递的生命契约。

北京华信医院母乳库颁发的捐赠证书。 受访者供图

“希望未来母乳库像血库一样”

很快,关注母乳库的妈妈不仅仅局限在西安。

来自北京、河南、上海等地的妈妈们纷纷加入了这场爱心接力。她们自发组建了一个名为“帮助早产宝宝”的群。最多的时候,群里有一百来人,妈妈们来自全国各地,年龄横跨25岁到40岁。

关于捐乳的各类信息以碎片形式在群内流动。群公告置顶的在线文档每日更新,罗列着全国27家医院母乳库的对接电话。

母亲们不断在表格填充捐赠量,北京宝妈将自己一个月内攒下的母乳全部送往了北京华信医院,上海宝妈发来的储奶袋照片上,标注的时间精确到分钟……群中发送的语音消息背景音里,时常混入孩子的哭闹声。

流转在陌生妈妈与早产儿之间的乳白色液体,串起了陌生人之间最朴素的善意。

与此同时,远在广州的梁翠萍也关注着有关母乳捐赠的最新动态。从业二十余年,梁翠萍见证了母乳库的发展历程,她说,尽管关注母乳库的妈妈们越来越多,但目前国内母乳库的储存量,远远不能满足NICU(新生儿重症监护病房)的临床需求。

“26周、28周的早产儿,放在以前几乎没得救,那时候家长都直接说不救了,医生只能摇头。但现在不同了,连2斤重的早产儿都有存活下来的机会。”梁翠萍认为,随着医疗技术不断提升、公益基金覆盖了部分无力承担的家庭,使得超早产儿存活率大幅度提升,对母乳库的需求也成倍数增长。

南京医科大学附属妇产医院儿科主任韩树萍在《我国人乳库建设面临的问题及未来发展》中揭示了矛盾根源,当前母乳库80%以上奶源依赖住院产妇的“余粮”,但超早产儿母亲往往自身泌乳不足。尽管近年来公益组织协助招募社会捐乳者,仍有不少母乳库每月出现断供的情况。

资金链压力进一步勒紧母乳库的咽喉。

梁翠萍告诉新京报记者,“每100毫升捐赠母乳的综合成本约1500元,包括血清检测、巴氏消毒、冷链运输。”她逐项核算,所有的检验费用都由医院负担,虽然部分医院获得政府的专项补贴,但运营成本仍有缺口。

医生的认知差异制造着另一重阻碍。资源充足的医院可能更容易推广捐赠母乳,资源有限的县级医院可能更依赖配方奶。同时,医生的个人经验和培训背景也会影响他们的选择,比如是否接受过相关培训,是否了解最新的研究成果。

梁翠萍解释,是否使用捐赠母乳要依靠主治医生的诊断,有的医生更了解母乳对于早产儿的好处,会积极给早产儿使用母乳库的母乳。与之相反的,一些医生则更加谨慎,他们认为,配方奶粉的营养配比更精准,或考虑患儿家长是否愿意接受捐赠母乳的因素。

转机出现在今年3月。广州市妇女儿童医疗中心牵头发布的《新生儿重症监护病房捐赠人乳应用与管理专家共识》,首次从循证医学角度规范了人乳库管理流程。

共识指出,亲母乳汁不足时,应使用捐赠人乳,直至亲母乳汁可以满足早产儿喂养需求或体重达到1800克以上或校正胎龄达34周。

“以前各家自定标准,现在总算有把统一的尺子。”梁翠萍觉得,这是标志性的里程碑,但母乳库想要在全国范围内提高声量与影响力,恐怕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建设。这不仅需要有足够的资金支持,还要提升公众意识和捐赠意愿。

“我们希望未来母乳库也像血库一样,每个城市都有一个母乳库,统一管理捐赠母乳的收集、消毒、储存、分发等工作,让最急需的宝宝都能用上捐赠母乳。”梁翠萍说。

新京报记者 咸运祯

编辑 陈晓舒

校对 杨利

相关文章